一
偶尔与友人谈起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,首先浮现在脑海的,却是诗文译者。查良铮不用说,其长篇诗译《欧根·奥涅金》,大学期间即被“迷”倒。那时借书仅仅五张书卡,这部查良铮的“普希金”,压了我一张卡整整四年!毕业还书前,又在一个笔记本上,抄录多个章节。再后来购存的两卷《普希金抒情诗选集》查良铮译本,也不知翻读过多少次。可最早的普希金记忆,却不是查良铮,而是戈宝权。具体说,是一部由戈宝权“负责编辑”的《普希金文集》。
实在记不得如何获得这部书的,可读到其中诗作的惊异感触,却历久不忘。《一朵小花》,就是当时读过便即刻背诵下来的:
我看见一朵遗忘在书本里的小花,/它早已枯萎,失掉了清香。/就在这时,我的心灵里/充满了一个奇异的幻想。
它开在哪儿?什么时候?哪一个春季?/它开得很久吧?是谁摘下来的,/是陌生的或者还是知友的手?/为什么又会被放到这儿来?
是为了纪念温存的相会,/或者是为了命定的别离,/还是为了纪念孤独的漫步。/在那静寂的田野,森林之荫?
他是不是还活着,她也还活着吗?/他们现在栖身的一角又在哪儿?/或者他们都早已枯萎,/就正像这朵无人知的小花?
这是一首典型的想象之作。全然由一朵夹在书页、早已“枯萎”的小花引起。诗人开首的想象还自然,说时间、地点、季节,当然还有谁“摘下来的”;为什么?诗人给出几种可能状态:“温存的相会”“命定的别离”“孤独的漫步”……震撼人的是尾声:“他”“她”还活着吗?栖身何处?或“早已枯萎”?诗人再以首句叠复强调收笔:“这朵无人知的小花”。当年读后顿觉惊异,即刻记住并背诵下来,后来又读了几乎全数的普希金诗文,这都是由戈宝权先生的译笔启蒙的。
二
戈宝权的俄语,是自修而成。大学期间,他主修英语,选修法语,还旁听日语。后来得叔父、著名新闻工作者戈公振指点,自修俄语。当时上海有不少俄侨,戈宝权一面在多家书店寻找有关俄语书籍,一面去租界区向俄籍教师求教。因缘际会,俄文成了他后来翻译运用最多的语种。在一篇文章中,戈宝权说:“1932年初,当我开始学习俄语时,我就读过普希金的童话诗《渔夫和金鱼的故事》,正是普希金的美丽的诗歌作品把我引上了研究俄国文学的道路。”这首童话叙事诗,戈宝权后来将其译为中文。
1935年,戈宝权担任天津《大公报》记者,派驻苏联。这样,他离普希金更近了。刚到莫斯科,他就走向普希金广场,朝着诗人铜像,“表示了我最初的敬意”。在这里,戈宝权几乎天天由诗人铜像前走过,在广场周围,他经常阅读着“普希金”,“非常喜爱他的政治抒情诗和描写美丽的俄罗斯大自然的诗章。”1937年,是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,莫斯科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。戈宝权参加了普希金广场的普希金铜像迁移揭幕典礼,并翻译出诗人的《致恰阿达耶夫》《在西伯利亚矿山深处》等诗作;他还在全苏举办的普希金展览会上,将鲁迅主编的《译文》“普希金专号”及其他普希金作品中文译本,赠送给展览会陈列出来。
这段时日,戈宝权被普希金紧紧吸引:他从莫斯科赶到列宁格勒,参观了普希金读书的皇村学校,参观了冬宫附近的普希金故居,这里是诗人晚年生活及决斗后逝世的地方……他又去访问了普希金奶娘的小屋,并翻译出诗人那首著名的《给奶娘》:
我严峻的岁月中的女友,/我的老迈了的亲人!/你一个人独自在松林的深处/长远地长远地等待着我。/你坐在自己阁楼的窗口悲叹着,/像一个哨兵守在岗位上,/而拿在你满是皱纹的手里的编针/每分钟都因为悬念而迟疑。/你凝视着那早就被遗忘了的大门/和那黑暗而遥远的路程:/哀愁,预感,忧虑/一阵一阵地紧压着你的胸膛——/于是你觉得……
这首诗将一位奶娘念着乳子的时刻,描摹得细密生动。据说此诗并未完成,笔者留有了读者想象空间——奶娘的心情,怎能写得完毕?
可以说,时代机缘,给了戈宝权接触、翻译、研究普希金的最佳条件。这部《普希金文集》便是其中的重要成果。戈宝权回国后,历任《新华日报》编辑,兼任《新生周刊》《世界知识》等特约通讯员。抗战胜利后,他被派往上海参与《新华日报》的编辑工作。1946—1948年任生活书店和时代出版社编辑期间,正逢普希金逝世一百一十周年,戈宝权便与一位俄罗斯友人罗果夫,共同编译了一部有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戏剧,以及普希金传略、生活与著作年表,俄国作家诗人论普希金这样全面介绍杰出诗人的《普希金文集》。(罗果夫是当时塔斯社驻中国记者,任职期间一直从事中苏文化交流。)
这部“文集”,收有戈宝权翻译的短诗40首;瞿秋白翻译的长诗《茨冈》;戈宝权翻译的叙事诗《渔夫和金鱼的故事》,以及其他译者翻译的两部戏剧和四篇小说作品,1947年由戈宝权任职的时代出版社出版。1954年修订再版。当时虽然发行的普希金翻译著述不少,可这部照顾到诗人多种类型作品,涵盖生平以及各家评论等方方面面的“文集”,还是引起了长久的反响。笔者在一部《普希金与我》的集子里,见到多位年龄不一的学者、文学艺术家的回忆文章中,都提到了这册《普希金文集》,可见其启蒙的意义价值和广泛影响。
三
1949年后,戈宝权除短暂担任驻苏临时代办及参赞外,一直在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苏联及东欧文学研究。普希金是俄罗斯文学的奠基性诗人,从事其翻译研究,成了戈宝权的重要工作部分。翻译方面,据笔者对照,他的普希金诗歌部分,先后译文有一些区别。早期(以《普希金文集》为例)词汇略带文言遗韵,后来的白话清晰简洁,更符合当代的阅读习惯。研究部分,戈宝权集中梳理普希金作品在中国的传播历程及影响。他不仅从外部,也从普希金作品内部,发现其中的中国元素。譬如在他的《普希金和中国》中,开篇引用了普希金的诗句:
我们一同走吧,我准备好啦;朋友们,无论你们去到哪儿,
凡是你们想去的地方,到处我都准备跟随着你们走,
……
哪怕是去到遥远的中国的万里长城边。
普希金另一首叙事诗《鲁斯兰和柳德米娜》里,在描写柳德米娜在妖巫花园看到的美丽景色时,还出现了这样的诗句:“在迷人的田野里,/五月的轻风吹来了凉爽;/在飘动的树林的阴影里,/中国的夜莺在歌唱。”据此戈宝权认为,这应该是当时俄国宫廷和贵族社会中流行的“中国热”对普希金的影响。
由于与俄罗斯的汉学家接触,普希金也间接获知中国的各方面信息。这不仅使其对中国产生了兴趣,还让他有了访问中国的想法。1830年,普希金用法文向当时的宪兵总督写信,请求允许他随俄国使节同往中国:“我的将军……目前我还没有结婚,也没有获得官职,我很想能到法国或是意大利去旅行。假如这个请求得不到许可,那么我请求允许我随同到中国去的使团一同访问中国。”这个愿望当然不能实现,普希金是当局的“监管”对象。
四
在普希金与中国的研究中,戈宝权有一个追踪甚久并终于完成的课题。经过研读,戈宝权认为,俄国文学最早介绍到我国,主要在清末民初。印成单行本的,最早是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出版的普希金小说《俄国情史》。据有名版本学者阿英介绍,这册《俄国情史》的翻译者名戢翼翚,当时著者译名“普希莹”,书名《俄国情史斯密士玛利传》,大约为迎合读者,后又名《花心蝶梦录》。虽然有记载,可由于面世时间早,这册译本不易寻到。所以戈宝权曾说:“《俄国情史》究竟是普希金的什么小说的中译呢?这是我多年来在研究的问题。”在1947年编译出版《普希金文集》时,戈宝权写文章从人名方面作过研判:“若从书名上来推测它,也许这就是普希金的短篇小说《暴风雨》的中译,甚至说不定就是《杜勃洛夫斯基》或是《甲必丹之女》。”原因:“这三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叫玛利亚。”果然熟悉诗人作品,戈宝权猜对了,虽然他将其搁在第三位。
这些材料,一般引用,大致够了。可对于研究俄国文学传播史的学者,当然不能满足。又过了数年,在1957年的“一个夏夜”,戈宝权在阿英家的一个书堆中,发现了这个译本:“尽管封面散失,正文经过虫蛀已残缺不齐,但当时真有如获至宝之感,因为这是我多年求之而不得的一本书。”“从这本破烂的书中,立即看出这就是普希金的著名长篇小说《上尉的女儿》的中译。”再过两年,阿英在琉璃厂买到两本该书,送给戈宝权一本。据此,戈宝权可以完整准确介绍全貌:此书是25开本,灰色封面,上面印着“俄国情史”四个大字。正文第一面的标题是《俄国情史斯密士玛利传》,括号中注明“一名《花心蝶梦录》,俄国普希罄原著”,下面写有“日本高须治助译述,房州戢翼翚重述”的字样。版权页写着:“光绪29年5月15日印刷,光绪29年6月15日出版。”印刷所是作新社印刷局,发行者是大宣书局,发行所是上海开明书店和文明书店,定价大洋“四角”。戈宝权根据其他信息推测:“这本书可能是在日本印刷,或者是在上海的日本印刷局排印的。”
从戈宝权一生翻译研读的成果可知,他的不少精力,都给了普希金这位杰出的缪斯之子。优秀诗人作品,总能唤起人们心底的善意爱美的意愿,虽然生存并非总是完满,可它仍然值得珍爱、珍惜、向往——就如戈宝权译出的普希金名诗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》告知的:
假如生活欺骗了你,/不要悲伤,不要心急!/阴郁的日子须要镇静。/相信吧,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。
心永远憧憬着未来,/现在却常是阴沉:/一切都是瞬息,一切都会过去,/而那过去了的,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。
■杨一帜